“人情一去无还日,欲赠怀芳怨不逢。”
——刘希夷《江南曲八首·其七》
几日后,协礼如期往刺史府去,刺史府家僮上顿舍递帖,挂着一派洋洋的笑脸道:“刺史邀县令赴脉月楼议事。”
邵项元接过帖子,那家僮垂首道:“小的还有一件事要通传。昨日出了那样的事……县令夫人受了惊吓,县令也面上无光,我们刺史从来敬上恤下,已吩咐城内官驿,连夜排出上房,二位只管安心住下。”
筠之心想等文牒一签字,他们立即就要往上党去,至多淹留一夜。这崔挹倒会做人,一日的住宿说得好似天大的情分,便闷闷地不言语。
家僮又道:“这实在是刺史一片心意,还望二位不要推辞。”
筠之仍旧不语,邵项元微笑道:“如此,多谢刺史体恤。”
崔挹要卖顺水面子便让他卖,只怕要卖自己一份人情,他承担不起。
“县令客气,客气。”家僮拱手行礼,叫两个小厮搬县令的行李送去官驿,自己率车引县令夫妇往脉月楼去。
脉月楼大厢房中清一色的红、紫衣袍,有人拿着羽箭,挥手一投,“当啷”一声中壶,身旁的乐伎娈童登时欢笑鼓掌;有人早就喝得满脸通红,推拒着乐伎娈童递来的酒杯,呵呵笑道:“心肝,你喝了,我才喝。”
正中间上首处是崔挹,斜靠扶手,手上悠然打着节拍,迤然在堆锦叠绣的软榻上听曲儿。身旁一名妇人垂首低眉,轻轻替他捶腿。崔挹“嘶”了一声,对外摆了摆手。
投壶的官员停下了,大声对众道:“都停、停!”趋奉至崔挹身前,笑道:“刺史有何吩咐?”
崔挹道:“粮市——粮市情形如何?”
底下的官员面面相觑道:“自己的是管住了,然而害灾的消息,附近州府都是知道的,漕运上来了不少商船,都等着做生意。”
“什么叫‘不少’?‘不少’是多少?”崔挹睁开眼了,对投壶的官员道:“周兴!你来说。”
周兴训众道:“瞧你们这话!不清不楚的,存心叫刺史难看么?”又笑对崔挹道:“刺史是潞州的父母官,最把子民挂在心上。咱们潞州发了大水,这众所周知呀!如今不管几条船,漕运统统不能通过,也是咱们底下人效仿刺史,顾全百姓安危的一点儿心意。”
崔挹一捋胡须,笑道:“好,好,终究你最记挂百姓。就这样办。”
周兴回头道:“听见么?还不去办!”
底下的官员讷讷点头,又道:“下僚明白。只是,只是如今各县多有私下易粮的,这、这——”
周兴打量崔挹不耐烦的眼神,回头喝道:“赈灾是国之大计,再有私下买卖的,一律以乱市乱法罪羁押!这也要我教你么?”
说话间有人通传:“宋县令到了!”
元、筠被引入屋内落座,位子排在殿内末尾,众人不以为意,仍是饮酒的饮酒,投壶的投壶,突然周兴道:“好不懂事的乡妇!坐在这里,连给二夫人奉一杯茶都不知么?”
邵项元“啧”了一声,筠之捺住他,轻声道:“没事,奉茶而已。”起身行礼道:“我礼数有失,多谢周长史教导。”
“周长史真是客气!”开口的是崔挹身边的妇人,腮线松垂了,显出几分秋意,但满头油亮的黑发配义髻挽成高云鬓,丰满的小长挂子脸,朱砂点的红唇,看得出年轻时倾城的姿态。
“只是……”妇人微微撅起上唇,形容娇俏,“我不过是妾室,哪里配叫人奉茶呢?”
崔挹听了很不高兴,瞪向周兴,怪他何必加个“二”字?低头哄夫人道:“怎么不配?我还要叫她给你煮茶奉给你呢,现烹的更好,夫人说怎样?”
于是筠之在风炉边踞坐,碾罗炙茶,沸汤育华后奉与二夫人。
周兴又皱眉道:“说一碗便是一碗么?这样多官眷,你倒看不见?”
二夫人饮过茶,朝周兴道:“敬我,也就敬了姐妹们了!”说完捂嘴笑了,笑声又尖又甜。“茶烹得不错。这女娃娃不像乡野女儿。”
崔挹揽过二夫人笑道:“我瞧你我的女儿比她强百倍,只可惜咱就没个儿子!”
底下的官员附和道:“刺史雄风振振,想要几个都有!”
二夫人冷脸,嘴唇一撅不答话了,转而对邵项元道:“宋小县令,你这贤妇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罢?”
项元只知宋璟及第后娶了妻,但不知他妻子家世亲缘,思忖之间,只听筠之开口道:“二夫人抬举了,家兄姓崔,现任平恩县县丞,不算大户。”
“哟!也姓崔,倒算半个本家。”二夫人刚要握住筠之的手,忽听门外小厮通传道:“邵将军到了——!”
协礼穿红罗圆袍配金带,清风从容地迈过门槛,俊旷流光,韶润秀雅,流露出一段书生意气,若无腰间那秉障刀,倒更像玉面文官。
“邵都尉!坐,坐。”崔挹笑着起身,底下官员也忙站起身来。
协礼向崔挹一揖,笑道:“有劳刺史久等。”环顾四周,今夜分餐而食,各人一案,阿元身侧、崔挹身侧之案都空着。他暗忖阿元素日行事阔绰,大步上前,在崔挹身侧坐下。
崔挹心tຊ想如今解决了民间粮市,邵项元又是军中来人,若他能配合、晚几日押粮来潞,或稍微紧一紧手,这一向真能敛财无数。于是心下甚喜,叫二夫人亲自倒酒,问候道:“邵都尉一路风尘仆仆,真是辛苦。如今落脚在何处呐?”
协礼道:“已住进城中官驿了。”说完,又担心崔挹邀他入府居住,难免不便,忙补充道:“恰好这位宋璟宋县令是我旧时同窗,数年不见,叙一叙旧。”
众官员都笑着举杯:“邵都尉和新科进士是同窗?了不得,了不得,想来邵都尉也是文法卓著。”
协礼望着项元,清咳一声道:“嗳,倒谈不上。在四门学念了几年,只稍微认得两个字,比睁眼瞎子强些。”
众人纷纷相顾大笑,邵项元额上青筋直跳,筠之也噗嗤一笑,握着他的手笑个不停。协礼心中蓦地一紧,若这般甘甜婉转的小女儿神态是对着自己,那该多好。
崔挹伸出右臂,对众人道:“瞧瞧,瞧瞧,文武双全,为人还这样谦虚!”挥手叫来几个乐伎,“去,去,好好服侍都尉。”
协礼起身推辞道:“军纪严明,这样的事窦都督从来令行禁止,辜负刺史美意了。”
周兴道:“常言是‘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受’,况且都尉如今最受都督器重,还这样推辞,难道是不肯给我们潞州一个面子?”
协礼十分为难,只好拢一拢袖子,被乐伎簇拥着坐下,推杯换盏后,朝崔挹道:“近来害灾,刺史案牍劳形,不曾批下我这同窗的文牒。刺史这几日若得空,还烦看一看。”
崔挹停杯道:“噢?有这等事?”便叫起二夫人询问,二夫人只道自己也不清楚,须得问问管家。
不一刻,管家带着门僮上来,禀明情况,崔挹将手串朝案上一掷,怒道:“你们倒是好大的官威!倒替我做主了。”又朝二夫人道:“你也是,纵得这帮东西失了管教,若管不好这家,有的是人替你管。”又朝协礼道:“嗳!是我的疏漏,倒叫都尉看了潞州的笑话!”
协礼道:“哪里,哪里,世风日下,京城里也是一样的。”
管家连连朝崔挹和协礼磕头,底下人双手呈上宋璟赴任的文牒,崔挹看也不看,笑道:“既是邵都尉的同窗,也不必检阅。”大笔一挥,签下姓名,二夫人递上印泥供他盖章。
众官员便对邵项元道:“如此,宋县令请回罢!明日还要赴任赶路,早些歇息。”
“且慢——”协礼心里不愿筠之离开,不知不觉间,话已脱口,见众人瞧着自己,清咳两声道:“漳泽水库、漳泽水库就在上党,既要议事,也许宋县令留下更好。”
邵项元冷然回头,两道目光照在协礼脸上。
崔挹与周兴对望一眼,不清楚这邵都尉究竟站在哪一边,怎么叫这小刺头也留下,先微笑道:“自然,自然。提携新科进士也是我们分内之事。”
邵项元不再看协礼,眼中精光渐敛,淡淡道:“好啊。恭听刺史指教。”
筠之想明日还要早起赶路,附耳道:“我们不回去么?”
项元布菜给她道:“晚一些。你先吃。”
筠之也就点头,专心吃菜。这几日餐食实在不好,她对着一张矮足案、满桌的珍馐,感觉又变成孩童了,在大人之下,非常安乐。
二夫人在崔挹座后,饮酒时微瞥筠之一眼,拢了拢手心。
席间仍是款酌慢饮,推杯换盏,见气氛到位,崔挹看一眼周兴,周兴举杯道:“邵都尉年少有为,多次拒突厥于门外,自刺史以下,潞州官员——整个河东道官员,谁不佩服?听说要请邵都尉督导,我们也是赶日赶夜地谋划赈灾议案——不能再叫邵都尉辛劳,是不是?”
有见机的小官员抱来数折议案,各人一份,都是双手呈上,唯独给宋县令的是单手揭过。
崔挹道:“那么请都尉看看案文,指点一二,然后各人签字,也就不再耽误邵都尉军务了。”
众官员早就读过这议案,或把玩杯盏,或闭目养神,或手上轻打小调,只协礼一个凝神细看,渐渐地眉头深锁,正要反驳,却听筠之摇头道:“累牍连篇,无一恫瘝乃身之语。”
厢中寂静,她这一声虽低,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,周兴怒道:“宋县令,这是朝廷议政,不是乡下死了人,宗祠里分家产。留你听事已经给足颜面,你若管不好家眷,趁早离开!”
项元冷笑道:“小君所言不错。这案文浑言浑语,比不上乡里分家产的文书。”
协礼忙道:“周长史稍安。”又对崔挹道:“这案文确有不妥之处。”
崔挹冷脸道:“那么邵都尉是什么意思?”
协礼望一眼项元,项元冷脸,以指在案上写“廴”字,协礼心中了然,对崔挹道:“所谓‘足食、足兵、民之信矣’,这方略对压价兼并一则只字未提,有伤民信,还得再作修改。”
周兴要拿出威煞,无奈职级太低,不快道:“我们不比邵都尉在国子监念过,哪里懂这些?还请明白告诉罢。”
协礼道:“所谓‘足食、足兵、民之信矣’,就是民心民望比什么都重要。这方略请富户以粮钱购田,使灾民度过饥馑。想法虽好,可若富户将田价一压再压,农户虽眼下过了灾,可明年没钱、又没地,靠什么吃饭?朝廷叫救灾,难道只救今年,明年饿殍遍地也无甚所谓?这买卖实在有失公允,更有失民望。”
周兴道:“邵都尉这是什么话?衙门只管牵头,将这些有意买田的富户聚到一处,至于买卖是否立得住,这要看庄稼人的意思,咱们管不着。都尉你常年在军中行走,种种想法都不切实。”
崔挹漱了一口茶,朝娈童手里的茶缸一吐,摆手道:“嗳——邵都尉为民生计,也是一片赤诚。但饿殍遍地,实在言之过重。都尉初来乍到,对这里的情形尚不了解,且不说咱们州府里日日拨下去救济粮,不日,更有军粮自汾水押来。总之么,真要卖田换粮的人家只占少数。所谓抓大放小,其实咱们已经保全了一大半人,但还有一小撮顾不上,可咱们是父母官,要救灾,那么一个也不能落下,哪怕担着骂名了,我们也要出来牵头这买卖。”
协礼无言以对,筠之低声对项元道:“夫君怎么不说话?”项元眯眼一笑:“我说不上来,娘子教教我?”筠之急道:“怎么会说不上来?之前你教我的,诡辩——”
二夫人指着元筠二人,拍手笑道:“瞧,瞧,真是新婚燕尔,宋小县令和娘子叽叽喳喳些什么?”
筠之行礼道:“夫君正说刺史、长史为民之心天地可鉴,这方略好虽好,只一项不足。‘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’,我朝按人头授田,土地在买卖双方手中流转,契约经乡绅敲定了,宗祠签字画押,就算坐定。如今该在压价兼并一项上多添一笔,也即宗祠之后,还要经县府审阅,拿到文牒才算批准——最低十五石粮食一亩地,更低的一律视为强买强卖,县衙不许通过。州府既要牵头买卖,没有只牵一半的道理。”
筠之望向项元,见他微一点头,心下踏实,继续道:“潞州田地,在河东道内最肥沃丰收,按市价,丰年三十两一亩地,歉年略低于二十两。此时遭了水灾,十五石粮食一亩,庄户已经吃亏。再要压价,庄户明年只能租田来种,倘若两对夫妇共包一片田,交了地租,还要应付租庸调,这就所剩无几,可还要养活自己四个,养活两双老人、五六个孩童,够是不够?饱是不饱?这笔账,诸位请算一算罢。再则,正如方才刺史所言,如今远没到要以田换粮的地步,一能常平,二有义仓,通融有无、借贷内——”
这新出学堂的死进士竟是断人财路来了!周兴听不下去,右手“嗵嗵”拍案,怒道:“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,照这套乡绅签字官府签字的流程下来,几万灾民早就饿死了!我怕宋璟担不起这个责任。你妇道人家,不懂就趁早滚回家,别在这里丢人现眼。”
二夫人轻摇团扇,“呸”了一声,对崔挹道:“我就不喜欢周长史这话,真不好听!妇道人家怎么了?如今京城里二圣临朝,何况我们潞州这里?夫君,你说是不是?”
崔挹这回不哄了,沉下脸斥道:“朝廷议事,焉有你说话的份?”挥手叫来两个家僮:“送夫人下去休息。”又指着堂上乐伎娈童道:“这些一并滚。还有那宋璟的娘子。”
“走便走,主君发火给谁看?”二夫人起身,端起自己的一杯酒,一扬脖子,咕咚咚地喝尽了,将空盏一抛,砸在崔挹怀里,崔挹“嘶”了一声,抬tຊ头要发作,然而二夫人早走远了。
小厮们正在门外低声谈天,暗骂前几日那胡贼将楼内四根大楠木柱子踏得破破烂烂,那边二夫人歪着宛若游龙的腰段,打了个呵欠,对筠之道:“真是——!还这样早,你陪我喝两杯罢。”